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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如今的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冷清的感觉扑面而来。市场门口，一个送货员靠在堆满书的拖车旁刷着手机，身后的货车半开着门，里面摞着几包图书。市场里，图书店铺的店员，大多百无聊赖地整理着书架。偶有顾客经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过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鼎盛时期，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的业务范围辐射华北、东北、华东、华中等地，年交易额近15亿元，几乎占首都图书交易额的40％左右。这里曾是出版社和渠道商的必争之地，甚至“一铺难求”——想要在此立足，曾经需要通过竞拍租金的方式，出价高者才能拿下一个小小的店面。

　　此处每日售出的图书，曾经是整个阅读行业的风向标。书商的选品风向，一定程度上是畅销读物的流行趋势。据说，1996年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上映后，此处的一家商户日销《宰相刘罗锅》10万多本；《激情燃烧的岁月》走红后，书商一次性和出版社拿了该书的所有库存，并在短期内销售一空。

　　2017年5月，“北京图书批发交易市场”更名为“北京阅甜水园图书文化港”（说明：为方便读者阅读，本文沿用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的称呼）。升级改造后的图书市场，无论是空间还是场景，都有了更新、更好的变化，消费者在此也更有体验感。不过，在时代大背景下，从“批发市场”到“文化港”的字眼变化，也体现了主营业务从批发向零售的转变。

　　《出版人》杂志记者走访了曾经和现在在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开店的数位店主，大多都对图书市场的变化感到唏嘘不已。前店主老W（化名）向记者介绍，曾经这里一至三层皆是图书商家的摊位，地下一层为图书库房，在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加盖了第四层。不过记者走进后发现，目前该市场地下一层为阅食街美食街区；一层仅剩一家图书商家，主售“五三”学习读物，该店铺被“馅老满”“庆丰包子铺”等餐饮店包围；二层保留着数十家图书店面；三层的图书商家已经全部消失，转为健身和儿童培训类等机构；四层为“互联网+图书”展示空间。

　　一楼进门后是写着“师大出版社、五三旗舰店”的店铺，旁边是餐饮企业馅老满、庆丰包子铺

　　即使如此，在记者逛店的半天时间里，整个市场的二层，店员的人数远超消费者的人数，偶有家长带着孩子来此选购教辅读物，个别摊位店员正在打包图书寄送快递。空荡荡的店面和摊位前绿色的收款二维码辉映在一起，更显清静。一位店员面对记者的问询，叹息之余只说了一句：“不好干！”

　　在30余年的时光中，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见证了无数白手起家后成功的商户，同时也见证了因种种原因或闭店或转行的店主的悲欢。

　　江湖中曾经流传着无数的故事。比如一位山东店主，只拥有一个小店面的她，当年几乎是所有游戏杂志的发行源头，她经历过用“麻袋装钱”的好时候，1998年她开着金杯车拉着装满钱的麻袋去银行存钱；比如字里行间书店的（现已关闭）品牌创始人、原始主义画派、抽象表现主义画家贺鹏飞也曾在甜水园二楼的最深处租过一个20平方米左右的店面，1998年，他以28000元人民币在甜水园起步，开始做图书批发，并凭借敏锐的判断力一举销售了6万册作家于丹的图书，2001年做到了图书批发业的最佳中盘；比如现在大型图书馆馆配商人天书店集团，也出自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

　　在谈甜水园的风云往事时，一位受访者和记者说：“早期，在二渠道交易会上，一位甜水园卖文学书的商家还曾经被人打劫，现在谁还会打劫一个书商啊？”

　　1993年5月11日，在北京市金台路居民区附近一段闲置的公路上，在朝阳区政府、北京市新闻出版局、朝阳区城市建设综合开发公司的支持下，北京图书批发交易市场（现北京阅甜水园图书文化港前身）成立，142间临建防水活动房组成的店铺分布在公路的两边，这是该批发市场最早的雏形。当时，除了一些民营书商外，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均在此设立金台路经营部。

　　据‌北京图书批发交易市场董事长司建冬介绍，“当时正处于卖方市场，能批发到好的图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马路边的图书市场是一个集中进货的场所，生意非常红火。为保证图书市场健康有序发展，当时朝阳区政府、北京市新闻出版局、朝阳工商局和朝阳公安局非常重视，皆在现场安排了驻场的工作人员执法和服务，所有图书在发行之前，由新闻出版局的现场审读办公室进行审读，办理完相关手续后，图书才能在市场上发行。”

　　1995年，老W来到此处开店，店面面积20平方米左右，月租金约1000元，主要经销人文社科类图书。马路边的简易店铺，有门有窗，但为了迎客，大多时候门形同虚设。店面冬天冷夏天热的情景和卖书的热闹场景，让老W至今印象深刻。

　　4年后的1997年，图书市场所在的公路开始修建。当年5月，图书市场迁入朝阳区甜水园北里16号楼，这座现代化的图书大厦有12400多平方米。相比公路边，大厦的空间更敞亮，但整体面积相比马路边更小，无法容纳所有摊位。在旺盛的市场需求下，门面租金采取竞拍的方式，而最好的位置常常出现哄抢竞价的局面，一批成规模、有实力的商户得以进入大厦内部经营。与此同时，许多经营不佳或体量较小的商户被淘汰。老W参与竞拍后进入图书大厦的二楼一处相对边缘的位置，面积依然是20平方米左右，月租金约5000元。

　　迁入朝阳区甜水园北里16号楼的图书商户（拍摄时间2000-2010年之间）

　　彼时，除了直接联络出版社外，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的书商进货依赖一年一度北京图书订货会的二渠道订货会，在此期间，京丰宾馆成了行业交易的重要展间，甚至出现“书放床上卖，钱拿尺子量”的盛况。在《出版人》杂志曾经的报道中曾提到这样几段趣事：

　　曾经很早做书商的一位老大哥说起京丰宾馆说：“做书这些年，最快乐的就是那段日子，每年都有新的感受，短短三天的书会，天天有酒喝，碰个杯就能碰出一个书名；年年有架打，为争一本畅销书的发行权真有人甘心进拘留所窝几天。”

　　当你在那个年代走进一月的京丰宾馆时，你的直观感受就是：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就在门口，你左边的横幅上大大地写着：中国古典文学经典系列，品味书香，回望传统！右边的广告牌上则画着一个比基尼装扮的性感女子，眼神迷离，唇红如火，旁边几个大字：我嫁入豪门那些年，带你进入一个怨妇的世界。到了主楼，十几层几百间房，每一间屋子都是一家或几家书商的展位。只要你朝里面稍微瞄一眼，顷刻之间就会被里面的小哥哥小姐姐拉进去，热情似火地问：“请问是哪位老师？来来来，请看看，我家新出的穿越小说，卖老好了。”“战略专家最新力作，远东情报战！老师看看嘛！”“三分钟超级记忆术啊，春节后全国发货，北大理科状元写的，老师有兴趣没有？”

　　而在房间里，渠道商们站在房间的床边，对着满床的样品书品头论足，与书商们交换着情报和心得，然后从自己行李箱中掏出一捆一捆的钞票给他们，再笑容满面地转到另外一间房，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

　　在这个交易的环节中，让人大跌眼镜的地方在于：甲方没有时间等着乙方一张张数钱，有这工夫不如多逛几个房间呢；乙方也没有闲心一张张数钱，有这空当不如多聊几个金主。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出版从业者们开始用尺子量钱的厚度作为支付的评判标准，一万元大约十厘米的厚度，谈好提货的件数之后，尺子朝钞票上一卡，公平公道，童叟无欺，皆大欢喜。

　　老W回忆，在二渠道会上看上的书，可以和书商谈独家包销。谈好的图书打好小包，一个小包的图书册数根据图书的薄厚而定，也称为自然包。4个自然包打成一个大的铁路包运走，一个大的铁路包是二渠道所称的一件货，根据厚薄程度，20本到70本左右。批发商一般几件起订，独家包销（一般指某图书只给一个省份的一家批发商，其他省份也如此）的图书则订得更多。

　　迁入阳区甜水园北里16号楼的图书商户（拍摄时间2000-2010年之间）

　　2001年10月，《激情燃烧的岁月》在中国上映后掀起一股热潮。老W以现款的方式包销了该剧的图书版，一开始在北京，客户只有在老W甜水园的店面才能买到此书，他平均每2天就要去人民文学出版社拉一次货。

　　二渠道的交易，带着江湖义气的色彩，有时凭口头协商就能做成一门生意。但任何商业的参与者的素质都难免良莠不齐，在图书批发市场快速发展的年代，也不乏许多商户倒闭或者突然卷款消失的情况。

　　彼时，批发商向中盘商拿货折扣一般在五折到六折，然后以七折到八折的价格卖给书店，书店再以原价或略微打一点折卖给读者。一般情况，各个链条的从业者虽然辛苦，但都有利润空间。

　　图书市场蓬勃向上发展，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的店面一直供不应求。2007年，图书市场加盖第四层，扩充了2500余平方米的营业面积，并进行了外立面、门头的改造更新，市场经营面积由原来的约12400多平方米扩展到约15000平方米，楼层共五层，地上四层为经营店铺，地下一层为库房，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进入鼎盛时期。

　　最好的时候，老W的店铺一天能有几万的收入。以中华书局的图书为例，他的店铺曾在一年内销售中华书局的图书，实现上千万码洋的收入。

　　在经营店铺的过程中，老W和许多实体书店店主因为相同的图书阅读偏好和相投的志趣成为朋友，比如如今在北京人文社科类书店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彼岸书店店主钠木，俩人因书结缘，并深度参与了彼此之后的人生，这已是后话。

　　在之后的几年，店铺之间的竞争愈演愈烈，书商也很难能和出版社争取到独家包销的合作。各个店铺开始了此起彼伏的价格战，“同样的图书，如果六折和出版社进货，大家为了争抢客户，常常以六二折卖书，好的话能到六五折，越做越痛苦，越做越累。”老W回忆当时的场景时说道：“在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卖火一本书后，出版商会争相出版同题材的图书，很快价格就会被打下来，打到大家都没什么利润可赚了。”

　　2008年之后，老W的店铺开始走下坡路，店面一年的利润堪堪负担租金和人力成本。加之搬书是一件重体力劳动，在常年经营店铺的过程中，他感觉身体状态越来越差。

　　将以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为代表的线下中盘一轮又一轮的折扣战放在整个行业的背景下看，可窥见一斑。线上的图书折扣战与此相比更加惨烈，2010年12月15日，京东商城CEO刘强东在微博上爆出，在京东率先宣布图书折后再降价20%销售后，当当网和卓越网（后被亚马逊中国全资收购，之后退出中国市场）也陆续采取降价促销措施。刘强东称当当企图扼杀京东的图书业务。该年京东当当“封杀门”事件成为年度行业热搜事件。2012年6月，天猫加入图书电商混战。几大图书电商平台开始了数年没有硝烟的战争。

　　2011年，知名连锁书店风入松书店关闭。当年10月，号称“拥有全国最大连锁渠道”的民营连锁书店光合作用书房厦门和北京的直营店全部歇业，成了民营实体书店行业倒闭潮的标志性事件。经过一波快速发展的实体书店，进入调整期，与之同时受影响的还有图书行业的整个产业链条。全国各地图书批发市场的零售店客户越来越少，很多批发商的实体店客户陆续消失。

　　将视野转向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内，被“卷”的除了图书价格，还有逐年上涨的租金和人力成本，好的人才今天在这家店铺，明天可能就跑去了另外一家，用人成本越来越高。

　　2012年，被“左右夹击”的老W彻底从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退出，退出前的店面租金已经涨到了一年8万元。关店后，他将得力助手介绍给缺人的彼岸书店，这位员工和彼岸书店的另一位女店员在之后的相处中结成良缘，成就了一段行业佳话。而后，老W也受到好朋友钠木邀请，成为彼岸书店的选书顾问。

　　老W离开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后的几年，甜水园的人文社科类图书销售一路下行，还能保持坚挺的是少儿类和教辅类图书商户。

　　从乙方变为甲方后，老W和钠木还是会每周前去甜水园看书、进书，这个节奏在之后的日子慢慢变成两周去一次、一个月去一次。到现在，他们甚至一年也去不了一次。多位实体书店老板向记者反映：“与网上图书的售价相比，如今甜水园图书市场的批发价对实体书店来说太过高昂。除去稀缺图书，实体书店过去进货的必要性越来越小。”

　　2016年，在北京市政府疏解升级改造市场的号召下，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与木樨园、西直门服装批发市场等同样被划为疏解对象。作为文化地标的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由丰苑公司出资4000余万元，开始了全面的升级改造。2017年5月，“北京图书批发交易市场”更名为“北京阅甜水园图书文化港”。

　　这次改造，又一次对市场内图书商户进行了调整，为了体现公平和响应政策号召，本次调整通过摇号的方式筛选，摇不到号的商户将被疏解出去，最终只有一半的商户留了下来。同层店铺的租金也不再通过竞拍的方式收取，变为同等金额的租金，位置也同样通过摇号的方式决定。

　　司建冬介绍道：“改造后的甜水园图书市场，进行了全面的产业链升级转型，改变过去单一的经营模式，将图书批发市场改造成为一个以图书文化为基础，集图书售卖、图书阅读、文化体验、健康餐饮、金融机构、教育培训、互动交流等功能为一体的空间，致力于为周边居民乃至整个朝阳区民众，提供一个文化交流的综合性服务平台。改造后的图书市场环境整洁干净、规划布局统一。图书销售也从以往的以批发为主向零售为主转型。”

　　在这次改造中，“图书市场增加了阅读空间、顾客休息区、智能查询系统，希望方便前来购物的顾客，让他们在日常工作的同时，还能享受休闲购物的快乐以及舒适的购物环境。”司建冬表示。

　　对于图书市场有着情怀和热爱的司建冬，曾经想过多种办法升级图书业务。比如2007年时曾计划做一个甜水园图书市场的线上图书商城，在北京周边地区再建一个图书小镇，比如打造一个像法兰克福书展一般的文化空间，但都因为种种不可抗力未能如愿。

　　2022年4月，为进一步提升北京阅甜水园图书文化港的品质与功能性，司建冬的团队对图书市场外立面及地下室进行再度升级。

　　市场越来越好看了，他却感觉越做越难：“图书商户经营困难，即使给他们降了几次租金，也只是杯水车薪，商户还是压力重重”。而地产商也要活下去，在此情况下，健身、舞蹈、餐饮、美发、咖啡厅、培训教育等业态填补了市场，这丰富了业态，让人流量在一定程度上变得更多，但这在司建冬看来也是无奈之举。目前，包括所有业态在内的商户约90余家，图书类商家约有一半。

　　线上销售曾被甜水园的众多商家认为是能帮助自己走出困境的出口。但实际经营下来，他们发现，很难通过线上业务保持持续的收入。一方面，所售产品并不具备稀缺性；另一方面，店面有限的几个人力无法承载线上的琐碎业务。更有年逾花甲的店主告诉记者，做了30多年线下生意的他们，根本玩不转线上。如今，大多店铺依靠老客户支撑，通过线上沟通的方式下单发货，但老客户也在逐年流失。

　　对于曾经的“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和现在的“北京阅甜水园图书文化港”来说，一个时代已经过去，另一个时代正在开始。新的时代或将与书无关，但与书有关的故事从未真正结束。